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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逊 | 发现乡土景观:三种景观

John B. Jackson 社會學會社
2024-09-05



专题导言


“景观”(Landscape)在不同学科中有大相径庭的含义,进而导向诸多迥异议题。如在地理学领域,景观主要指客观的景色空间,故实地测量、制图分析和图像解释等成为分析空间布局的工具。又如,在历史学领域,学者用文本解读与实地调查的双重方法为景观作传,即分析景观的历史演变。而在心理学、社会学、建筑学等领域,除了客观的空间实体以外,主观的景观体验也被纳入考察范围。景观学在二十世纪中叶成为独立学科,继承过去景观概念的复杂性,成为一门汇聚众多学科的交叉研究。本专题的前两篇文章选取景观研究的早期经典,以揭示这一领域的源头。霍斯金斯的《英格兰景观的形成》被认为是欧洲学界景观研究的起点。同一时期,杰克逊创立《景观》杂志,被认为是美国学界景观研究的先驱。相比于前两篇,第三篇文章在更长的时段范围内,考察十六至二十世纪欧洲人对自然的价值观变化,以突显景观的主观性。鉴于景观研究的跨学科性质,本期专题尝试选择更多不同领域的学者及其著作,以展示其复杂性与多样性。本专题的第四、五、六篇文章正是将景观学分别与城市规划设计、历史地理学、文化地理学结合,彰显不同领域间的张力。另一方面,本专题的最后两篇文章,聚焦中西历史上的具体案例,是为了尽可能涵盖全球范围内不同时期和地区的景观,使读者们对世界景观的魅力有所感知。


鸣谢


专题策划人:江辉宇(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美国杰出的文化地理学家,作家。《景观》杂志的创始人,长期从事景观与建筑的历史文化研究,并在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至退休。



有一个问题总是令我困惑,寸步难行。那就是:不管我曾多么自信地提出诸多假设,过去几年来我所写作论述和演讲的都是关于这个单一主题——如何定义(或者重新定义)“景观”这一概念。我指的是景观这一概念本身;而非作为现象或者环境的景观;后者我可以毫不费力地驾驭。每个人都希望听到的是,他们所处的景观是独一无二的,值得最深入地研究,所以只须强调其独特性,就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然而,一个始料未及的难题出现了。我探究的景观数量越多,就越发觉得它们享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它们的本质不是在于其独特性,而是与其他景观的相似性。我设想应当有那么一种作为原型的景观(prototypal landscape),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作为原始理念(idea)的景观,所有可见的景观类型都仅仅是原始理念不完整的体现。所以,定义这一原始理念或概念(concept)就变得非常重要,在此基础上再去界定某一种景观就变得易如反掌了。


在环境研究领域,我不敢说其他很多学者有着与我同样的困惑,因为任何一位中世纪修道士都能立刻解决这个迷思。有人告诉我,这一议题已经得到地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充分深入的研究,而如果我仅关注景观本身将更为明智,尤其是迫切需要批判和改革的当代美国景观。这可能是个很好的建议。然而,当我们草率地使用一个词语时(例如“景观”一词),我们很容易遇到麻烦。所以有先见之明的做法,永远是事先明确所谈论的对象。


我已经多次提到,如今字典里对“景观”一词的定义有巨大缺陷:“地表上的风景,或者描绘这一景象的画作。”这种套话的产生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但从那时候起,我们已经认识到,景观的涵义不仅仅止于美丽的风景,它可以通过人为设计来实现,并且也会老化和衰败。我们不再认为景观脱离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事实上我们现在相信:作为景观的一部分,从景观中获得自己的身份认同,是我们存在于世不可或缺的前提,并由此赋予这一词语最严肃的涵义。正是景观涵义的这一重大扩展,使得建立新的定义尤为重要。


毫无疑问,我们最终会制定一个新的定义。最近,人们脱离词典的帮助所想到的定义,只是不完善的权宜之计。通过舍弃严格的美学或者现象学的方式——即将景观视为剥离了来源和功能,且与存在无关的孤立现象——我们就能够用现代的词汇来讨论它。我们也常听到景观被用于表达某一给定的社会秩序组织的空间,据说是一种有自身语法和逻辑的二维语言。这个比喻可能不够准确;尽管如此,使用它的人常发现它能带来很多有益的联想。景观就像一门语言,可能有着模糊和难以辨认的起源,由社会中所有要素经过漫长时光共同创造。它的成长遵循自身规律,排斥不恰当的新词汇或者接受与其相符的新用法,执着于即将过时的形式,或者创造新的形式。一种景观,如同一门语言,是正统权威和乡土环境之间永恒的冲突和妥协的产物。像语法学家和词典编纂者一样,规划师、改革者都需要选择一个立场。通常,他们站在理性和正确的一面。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我们都十分熟悉一门高度组织的语言或者一种过于精心规划的景观所能施加的暴行,但无论多么主观武断,还是需要建立一定的规则。正如一门没有建立简洁和清晰的标准、不尊重传统的语言会阻碍思维的最好发挥一样,一个没有长远目标、没有结构和规则的景观,虽然自称为伊甸园,但终将会以阻碍社会和道德秩序的探究而告终。


这种对比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但我认为对于语言和景观二者而言,发展、保护和美最终是关于历史以及如何对待历史的问题。不管我们最终如何定义景观,为了它的服务价值起见,都要兼顾两者间的永恒相互作用:一方面,暂时的、流动的、乡土的形式;另一方面,法定权威创建的、长久规划建设的形式。


也许正是从这里开始,我试图解读难以捉摸的景观概念:理想的景观不是被界定为一个遵循生态的、社会的或者宗教原则的静止的乌托邦,而是平衡持续性和变化性的一种环境。很少有景观能达到这一目标,更少景观能或长或短地维持这一目标。但对我而言,所有景观都在某种程度上追求这一点;也就是说,它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确认了景观的存在是作为一种理念。世界就是这样,找到景观的不平衡的例子比找到平衡的容易得多。我之前举的两个例子很值得研究,一个体现了流动性的极大危险,另一个是过度关注景观中的位置而产生的危险。它们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其警示作用,还在于它们都与我们特有的美国景观及其未来间接相关。


我已经在别处解释了景观一词的原始意义,所以现在足以提出:景观意味着土地的集合,是一组相互关联的土地,属于某个系统的一部分。一片土地是一块有边界的地表空间。我们可以假设,在中世纪,土地一词最常用于指代一片犁过或耕作的土地,即最有价值的一种土地。因而景观一词必定曾经常被村民、农夫和雇农使用;用于描述他们生活的小天地。但是其他社会成员在多大程度上使用它呢?它几乎没有在那一时代的法律文件中出现过。《土地调查册》(The Domesday Book),这项由威廉国王在十一世纪下令编写的土地所有权记录,是一项非凡的创举。这个册子无疑是用拉丁文写成的,但是没有任何一版翻译提到景观一词。事实上,这个词本身也似乎被废弃不用了。在威廉征服英国两个世纪之后,一个源于拉丁语的新词从法语输入,取代了它的位置。国土(country)或者乡野(countryside)一词开始用于指代一个更为广泛的、但边界模糊的区域——一个特定人群组成的社区占有的领地:都使用同种方言,都从事同样的农业耕作,都隶属于同一个当地领主,都意识到保有同样的习惯和传统,以及都拥有某种古老的权利和特权。很久以前,国土一词就用于表示国家(nation)。


在此,讨论到景观和国土二词的用法时,我们要面对乡土的空间概念与贵族的或者政治的空间概念的区别。在贵族、牧师、大地主的眼中,景观仅仅是一个土语或者农民使用的词汇,用于描绘一组小片的、暂时性的、粗略划分的空间,经常转手甚至改变形状和大小。它只是更大规模的封建地产的一块碎片,是授予占有者的一项或者一系列权利,但根本上是领主或者王室的财产。它仅仅在小村庄里流行。贵族的空间概念则完全不同。一个贵族或者大主教的地产,男爵或者骑士的领地,国王的树林——更不用说他的王国——都有一个确切的、几乎神圣的起源,它们的边界由契约或者宪章担保。保有这些地产的人不但拥有司法管理的权力,还能分配给其继承人。因而在中世纪,贵族空间是永恒的和相对自治的,是政治或者法律决策的结果。


虽然这两种空间是混合的,但二者对待世界和组织空间的差异是深刻的。我们如今探寻景观一词的早期用法时,感兴趣的是乡土景观(vernacular landscape)。现今人们开始将乡土一词与地方口语、地方艺术和装饰风格相联系,这种趋势使得我们能够用它来描述地方文化的其他方面。这个词源于拉丁语“verna”,意思是在主人房屋中出生的奴隶,在古典时代它的意思扩展到本地人,即生活局限于某个村庄或者庄园中,且从事日常工作的人。乡土文化(vernacular culture)意指一种遵守传统和习惯的生活方式,完全与更广大的政治和法律统治的世界隔离。在这种文化中,人们的身份、地位不是源于对土地的永久占有,而是来自从属的群体或者大家庭。


因而,我认为乡土景观可以这么定义:在这种景观中,政治组织的空间痕迹很大程度不存在,或完全不存在。我在前文中已经提到政治景观的若干特征:边界的可视性和神圣性,纪念性建筑物和放射状道路的重要性,地位与围合的空间密切相关。我用政治一词形容景观,意味着设计一些空间和结构,用于推行或保护土地上的统一和秩序,或者用于维持一项长远的、大尺度的规划。在这一命题下我们应该增加一些现代特征,比如州际公路、水电大坝、机场和输电线路,无论我们是否喜欢。



图为位于弗吉尼亚州的Barbour Estate。1969 年,该庄园被列入国家史迹名录。[图源:tclf.org]


乡土景观展现了一种界定和对待时间、空间的截然不同的方式。在美国西南部普韦布洛印第安社区存在着一系列特别纯粹的乡土景观,无论何时,任何一种都会让我们很费解,几乎不可能用惯用的欧美术语解读。中世纪景观也同样令人费解,尽管如此,几个世纪以来它逐渐获得了一些政治要素特征:城堡、庄园、御道和特许城市(chartered cities)。这些要素使得我们明确地看到中世纪景观的演变。然而,在这些永恒性政治力量的光芒之下,存在一种乡土景观——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大量小型的、贫乏的乡土景观。那里,人们用传统的方式来组织和使用空间,生活在由传统习惯约束的社区中,依靠邻里关系结合在一起。我们通过研究地形的、技术的和社会的要素来了解他们,因为这些要素决定了他们的经济模式和生活方式。但从长远来看,我觉得任意一种乡土的或是非乡土的景观,都只能够在这样的前提下被完全理解:把景观视为空间的组织,探究这些空间的所有者和使用者,以及他们创造和改变空间的过程。通常,法律层面的探索能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景观,尤其是对于农民或村民与其耕作的土地的关系。


“在整个封建时代,”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谈到,“很少有人谈到所有权,无论是庄园或者机关……所有权一词在地产方面几乎没有任何意义……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土地和人,在这个时期都背负着多种契约,但都有着同样的法律依据。没有一项契约体现了罗马法律所有权概念下的固定私有权应有的排他性。佃户世世代代在田地上用犁耕作,收获谷物;但他上交租税的直接领主,却可以在某些情况下收回田地;领主之上的贵族,一直沿着封建等级秩序往上——说不清有多少人,都有同样正当的理由说‘那是我的土地!’”


因而在这种乡土景观中,空间标示了人际关系,并且还以复杂的方式,展现了社区内密切联系的、通常是相互冲突的传统:谁控制了最大数量的“废弃地空间”(waste spaces)。有人拥有整个荒原或者沼泽那么辽阔的土地,其他人则仅仅占据路边或者小巷的边缘。道路本身是不是一种废弃地呢?指定一种新用途,空间就能改名换姓:一片土地种草后变成牧草地;荒地,被王室优先占据,变成了有特定法规的皇家林地。英国法律史学家梅特兰(Maitland),致力于弄清中世纪剑桥景观的法律涵义,提醒我们这件事有着令人绝望的复杂性,并示意我们“想想那个授予者(国王约翰)和他的王权,想想被授予者和他们复杂的利益,想想田野里的狭长地块和零星的草地,城镇的公共绿地,和房前屋后的中心地带……想想拼贴的封地,和地租的网络”——从这种混乱中我们能以某种方式演绎出一种条理清楚的空间模式。


当前我们将乡土景观当作一种类型来研究,从而得出:乡土景观的空间通常很小,形状不规则,很容易受到用途、所有权、规模迅速变化的影响;房屋,甚至村庄本身,不断扩大、缩小、改变形态、改变位置;总是存在大量的公共用地,如荒地、牧场、林地,在这些地区自然资源以零碎的方式被利用;其中的道路主要是小道或小巷,从来无人维护,也很少是永久性的;最后,乡土景观是分散的小村庄,是田野的集合,是人烟稀少的海上的小岛,或者一代一代改变的废弃地,没有留下雄伟的纪念物,只有废墟或者少量更新的迹象。


机动性和嬗变性是乡土景观的核心特征,但却是在无意识的、不情愿的情况下发生的;不是浮躁不安和寻求改善的表现,而是无休止地、耐心地适应环境。上述情况往往是出于使用者的武断决定,但自然条件、无知、对地方风俗的盲目忠诚发挥了作用,还有,缺乏长远的目标,即缺乏未来的历史感。一个乡土景观,无论是美国西南部还是中世纪的欧洲,都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忠于传统习俗的展示,关于解决现实问题的无尽智慧。


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忽视上述景观中所谓的文化贫困,即缺乏任何有目的的连续性。它是神话和传说的景观,而不是史诗的景观。在文艺复兴时期甚至之后的时代,生活在欧洲乡土景观中的居民仍然对异教的神灵将信将疑,用异教的符号装饰他们的房屋,并遵守异教的仪式和节日。甚至历史人物,如查理曼大帝或者巴巴罗萨;历史事件,如十字军东征或者某个市镇的起源,都会被传为神话。他们居住在古老的村庄、荒废的城堡、庙宇废墟上兴建的教堂之类的景观中,他们能辨认的少数地标是圣泉、奇石和树木,他们理解的唯一的大事是:夜晚,奥丁神(Odin,北欧神话中的神灵)带着他的一群猎犬匆匆穿过树林的声音。一个没有政治历史痕迹的景观是缺少记忆或者深谋远虑的。在美国,我们倾向于认为,纪念物的价值是单纯的,即提醒我们记得自己的根源。它们比那些长远的、收藏目的的,有着目标、对象和原则的提示物更为宝贵。因此,即使是最不显眼的纪念物,也能给景观带来美丽和尊严,使集体保持鲜活的记忆。


让我们把早期的中世纪景观称为景观一。另外一种景观,于十五世纪晚期形成,并贯穿文艺复兴时代,称之为景观二。既然我们为之命名,就再让我们识别出景观三,即在当代美国的某些方面我们能看到的。


我倾向于认为,景观三已经开始展现出景观一的某些特征,但是在我提出证据之前先谈谈景观二,它在很多方面都与景观一截然不同。实际上我们非常熟悉景观二。艺术家、建筑师和景观设计师花费了很多时间研究它,并在他们的职业工作中仿效它;我们所有写到它的人都到欧洲去直接观察它。所以我仅仅分析它与景观一的差异。它的乡村或城市的空间,被清晰地永恒地划定,并通过城墙、树篱、开敞的绿带或草坪使边界可视化。它们被设计得自给自足、有形和美丽。景观二非常注重可视性;这就是为何十七世纪景观被定义为“地表上的一片风景”。那时景观是一件艺术作品,是一种超级花园。与景观一将所有用途和空间混为一谈不同,景观二坚持空间的同质性和单一用途。它明确区分不同类型的景观:城市和乡村,森林和田野,公共和私人,富裕和贫穷,工作和休闲;比起中世纪犬牙交错的领土,它更偏好国家之间的线性边界。至于机动性和静止性的区别,它显然反对任何临时的、短暂的、可移动的事物。


但是景观二的本质特征是对场所(place)神圣性的崇拜。是场所,这一在社会学和地形学视角下的固定位置,给予我们身份认同。针对这个观念,空间的功能就是让我们可视化,使我们能扎下根来并成为社会的一员。景观一中的土地意味着成为工作群体的成员;它是人地关系的暂时性标志。在景观二中,土地意味着财富、永恒和权力。


景观二是在欧洲历史上的一个转折时期开始演变的,那时旧的典型的土地随意分割、权利和义务混乱的农场社区逐渐被废弃,农场的个体所有和个体经营受到欢迎,包括私有财产、单一用途的永久田地和农场中央的农场主住宅。这个时期人们开始发现自然环境及气候、土壤和地形的差异,认识到农业的挑战在于确定恰当的土地利用方式。结果这一时期人们发现森林这种独特的环境,有着独特的经济和生态特征,值得保护和改善。


景观二的美和秩序毋庸讳言。直到今天,从美学角度来说,它仍是有史以来西方世界最成功的景观,是我们要创造令人愉悦和鼓舞人心的景观时总会试图模仿的对象。美国人有着欣赏它的特殊理由,即在美国,我们能看到新古典主义空间组织的杰出范例,最大且最令人印象深刻:我们的开国元勋们创立的全国性方格网系统,代表了创造古典政治景观的最后努力。而这种景观相信,方形和矩形的空间天生就是美丽的,因而适合用于创造一个公平的社会。无可否认,它的精致平淡无奇,景观相对单调,但是符合温克尔曼(Winckelmann)对古典式完美主义的定义:庄严的简洁和沉静的壮观。


我们喜爱十九世纪早期的美国景观,因为它易于看懂和解读。农场立于田野中央,清晰地展现了它的繁荣和舒适。每个教堂都有白色的尖塔,每个公共广场都有纪念碑,每片田地都有篱笆,每条直路都有终点。这是一种由矩形田地、绿色树林、白色房屋和红砖城镇构成的景观。就像一幅明白易懂的画:生动,构图精心,引起情感共鸣,令人心旷神怡。


但是这种景观并没有维持很久。几乎不到半个世纪,就有多种原因导致了它的迅速衰退:铁路的建设,西部更边远的土地的开拓,轻型木构架房屋和马拉农具的发明,东部制造业的增长,欧洲移民的大量涌入。所有上述发展都影响了景观二在美国的空间组织,使其在数十年内被逐渐淘汰。然而我不禁觉得,即使在最初,景观二也并非完全适合我们。它从来没有营造出杰弗逊和他的同事们梦想的政治活跃的农场社区,从来没有说服我们在某地扎根并驻留。方格网系统从未实现理想的古典民主社会秩序的蓝图,而仅仅是一种简单高效的分割土地和鼓励中西部地区移民的方式。我们最终必须面临的问题是,景观二是否属于“说英语”的新大陆(我故意使用“说英语”一词,因为它的确在拉丁美洲扎根了)。


盎格鲁一美利坚人(Anglo-American)的聚落可以被理解为景观一的一段迟来的插曲:在最后一波移民迁徙的浪潮中,他们纷纷离开衰落中的英格兰乡村景观。一旦在美国定居下来,占主导地位的年轻蓝领人群创造了一种殖民地形式的景观一——但是缺少一个重要的传统要素:农场村庄(farm village)。新英格兰人试图建造它,伦敦当局试图在弗吉尼亚建造它,然而新的农业生产方式、新型的土地所有制和新的自由思想击败了每一次尝试。甚至到大革命之时,农场村庄的形式即使在新英格兰也变得过时了。早期殖民地遗留下来的乡土文化是它的机动性、适应性、对短暂性的偏好:临时性的小木屋,对环境的短暂利用,边疆和贸易点形成的临时社区。当景观二中的方格网系统——那是杰弗逊专为古典农场村庄铺就的——业已形成之时,这些景观毅然取而代之。

如果认为当代美国完全是上述乡土文化的产物,或者我们没有广大和丰富的景观,那就错了。我们的景观,不管城市还是乡村,都有稳定性、悠久的历史和既定的景观价值。我所关心的是,这两种景观并不总能意识到相互之间应如何相互支持,而景观三也未能实现两者之间的平衡。我不认为权势集团——政治的、学术的、艺术的——能意识到乡土要素的生命力和普遍意义。我也不认为,我们已经认识到同时拥有两种迥异的景观亚类的危险:一种致力于稳定性和场所,另一种致力于机动性。这恰是景观一的情况。我们的乡土景观有着空前的生命力和多样性,但是它与景观一有很多相似性,如脱离仪式空间、淡漠历史过程,本质上的实用主义以及不计后果地利用自然资源。我们不能说我们正在倒退到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但是景观三和景观一的相似性基于一个重要前提:同样缺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传统。二者都不了解景观二及其代表的内涵。


在美国旅行的时候,我常常对一些新的空间和空间利用形式困惑不已,它们完全突破了传统景观:停车场、停机坪、购物中心、房车停放场、高层公寓、野生动物庇护所和迪士尼公园。我对空间的随意使用感到迷惑:教堂被当成迪斯科舞厅,住宅用作教堂,商业街用来慢跑,拥挤城市中出现未利用地,工厂建在原野上,公墓当作射箭场,足球场举办复活节日出仪式。我也被一155些现代空间弄糊涂:建成一年后就被拆掉的免下车快餐厅,先种玉米再种大豆然后又再细分的田地;在度假期结束后消失的房车社区,购物中心里每季一换的热带花园;公路改线后废弃的汽车旅馆。由于我的年纪,我对这些新型空间的第一反应是非常气馁,它们不是我青年时期在景观二中所习惯的那些空间。但是我的第二反应,也是更宽容的(我希望是)反应,是所有这些都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应该得到尊重,也给环境设计带来了新的挑战。


我希望未来景观设计行业能超越它目前的范围(由景观二所树立的范围),并参与创造整齐有序和美丽的机动性。这可能需要对土地用途和价值,以及影响其分配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力量的深刻理解。环境设计师应关注空间变化的发生。正是在土地利用和社区规划领域,训练有素的想象力、对环境和生境的意识才能发挥极大的价值。荷兰和以色列创造新的景观、新的郊野、新的农场、工厂和城市的方式可以作为成功的范例。环境设计不仅是简单地保护自然原貌,也是要创造新的自然和美。最后,问题落到以兼容乡土的机动性和社会政治秩序的稳定性来定义景观。


从自然环境的角度,我们都是景观二的孩子。从家长那里,我们不仅学到了如何研究身边的世界,也学到了如何大方地关心它,使它保持恒久的完美。是景观二教导我们,对自然的思考可以某种方式展现不可见的世界,以及我们自身。


但是,也是景观二给我们灌输了这样的理念:只能存在唯一类型的景观,一种与十分稳定的、保守的社会秩序相一致的景观;并且只能存在唯一真正的自然哲学,景观二的哲学。


关于爱和奇迹的最早的传统仍旧伴随着我们,甚至比过去更为强烈。是那些执着于过时的形式和传统的态度,威胁着一种真正平衡的景观三的出现。我们不再生活在乡村,我们不再耕作,我们不再从拥有土地中获得自我。就像景观一中的农夫,从更大尺度上来说,我们从与他人的关系中获得自我认同;当我们谈论到场所和渴望归属感的重要性时,在景观三中,场所意味着有人活动其中,而不仅仅是自然环境。由于政治和经济原因,景观二极大地夸张了归属于一个社区的重要性。但是,其社区指农业社区,意味着土地所有者、雇主和工人之间紧密的等级关系。不是所有的申请人都被接收,成员身份的附加条件是严格和独断的;最终的接受是个缓慢的过程。在景观三中情况则相反,一个陌生人能很容易被吸收同化,一个新社区能迅速形成,这二者都是很特别的现象。可能这么说不太准确(一个开发商曾经对我说过),“居民依附于水暖系统”,意思是公用事业是任何居住区的基础。然而,事实是我们已经抛弃了过去的政治程序上的场所创建。如今,一个新社区的形成只需要数十个家庭,他们被某些基本公共服务吸引,而产生群居冲动。这正是我们如今在美国各地都能看到的景观:在偏僻的建筑工地、游乐场、房车营地、非法移民和移民工的棚户区,都有可能出现我们所谓的乡土社区。这些社区脱离政治人物,没有规划,由非正式的本地风俗约束,通常体现了对某个不宜居场地的巧妙适应和材料的临时借用,通常使用不超过一两年,跟大部分社区一样运行良好。如果得到适当的设计和服务,它们能得到改善并延续更长的时间。如果得到政治景观的认可,它们就能获得尊严。然而给这些社区真正的认同并不需要太多投入:一个能带来回忆的提示物,一个永恒的象征物指示它们也同样拥有历史。


对景观三的这一方面给予更多关注的理由是,这些新社区将迟早成为小尺度景观的核心。因为一直以来,景观都是这样形成的;不仅受地形和政治决策影响,还受土生土长的空间组织和发展模式的影响,满足本地社区的需要,如就业、休闲、社交、亲近自然和外部世界。无论以什么形式,这些是所有景观最终服务的目标,也是它们成为景观的原始理念的某种版本的原因。


我对景观定义的研究将我带回到古老的盎格鲁一撒克逊的涵义:景观不是风景,不是一个政治单元;它只不过是地表上人造空间的集合和系统。无论其形态和规模如何,它从来不仅仅是自然空间或自然环境的一部分;它永远是人造的、综合的,容易遭受偶然的或者无法预见的变化的影响。我们创造它们,需要它们,是因为每一个景观都是我们建立人类自身时间和空间组织的场所。在景观之中,生长、成熟和衰败的缓慢自然过程被故意搁置一旁,而用历史进程来替代。在景观之中,我们能加快、减缓或者转变宇宙的宏观过程,推行人类的计划。“通过征服自然,”伊利亚德写道,“人类可以成为自然的对手,而避免成为时间的奴隶……科学和工业宣告,如果能用智慧成功地解开自然的秘密,人类可以比自然更好和更快地实现目标”。


当我们在农业景观中看到,美国人如何成功地将自己创造的节律强加于自然之上,改变动植物的生命周期甚至颠倒季节时,我们开始意识到扮演了一个多么危险的角色。因而有很多人认为,景观三的救赎依赖于我们放弃这改变时间循环的权力,回归更自然的秩序。但是新的时间秩序应该不仅影响到自然,也影响到我们自身。它向我们预示着一种新的历史,一种新的、更有责任感的社会秩序,最后,是新的景观。



〇本文选自《发现乡土景观》第十三章“结语:三种景观”,杰克逊著,俞孔坚、陈义勇等译,2015,北京:商务印书馆。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图为Bodie State Historic Park。[图源:m-group.us]


〇编辑:niliac  排版:顾谖

〇审核:悦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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