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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斯金斯 | 工业革命时期英格兰的景观

W. G. Hoskins 社會學會社
2024-09-05



专题导言


“景观”(Landscape)在不同学科中有大相径庭的含义,进而导向诸多迥异议题。如在地理学领域,景观主要指客观的景色空间,故实地测量、制图分析和图像解释等成为分析空间布局的工具。又如,在历史学领域,学者用文本解读与实地调查的双重方法为景观作传,即分析景观的历史演变。而在心理学、社会学、建筑学等领域,除了客观的空间实体以外,主观的景观体验也被纳入考察范围。景观学在二十世纪中叶成为独立学科,继承过去景观概念的复杂性,成为一门汇聚众多学科的交叉研究。本专题的前两篇文章选取景观研究的早期经典,以揭示这一领域的源头。霍斯金斯的《英格兰景观的形成》被认为是欧洲学界景观研究的起点。同一时期,杰克逊创立《景观》杂志,被认为是美国学界景观研究的先驱。相比于前两篇,第三篇文章在更长的时段范围内,考察十六至二十世纪欧洲人对自然的价值观变化,以突显景观的主观性。鉴于景观研究的跨学科性质,本期专题尝试选择更多不同领域的学者及其著作,以展示其复杂性与多样性。本专题的第四、五、六篇文章正是将景观学分别与城市规划设计、历史地理学、文化地理学结合,彰显不同领域间的张力。另一方面,本专题的最后两篇文章,聚焦中西历史上的具体案例,是为了尽可能涵盖全球范围内不同时期和地区的景观,使读者们对世界景观的魅力有所感知。


鸣谢


专题策划人:江辉宇(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威廉·乔治·霍斯金斯(William George Hoskins)是20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被誉为英国新地方史或现代地方史之父。于1969年被授予英国科学院院士,并于1971年获得大英帝国勋章。



期的工业景


17世纪初,英格兰依然是一个安宁的农业国度。虽然她正在经历人们所谓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但这在景观中几乎还没有展示出什么。诚然,在一些地区,采石场和煤矿为数众多,盐业和玻璃业欣欣向荣,织布业正在发展,但只要谈到在乡村面貌方面的影响,这不过是地表上的一点痕迹而已。不管是利兰还是卡姆登,他们对英格兰的工业都语焉不详,而且也没有什么可以特别称之为工业景观。也许,泰恩河附近的大量煤矿开始显露了这方面的端倪,16世纪80年代卡姆登看到,萨塞克斯郡


遍地都是铁矿石,四处都有打铁炉,每年消耗掉的木材不计其数。为借助水流驱动水磨,许多小溪被引入一条沟渠中,大片大片的草地被改造成了池塘和水坑;水磨带动锤子砸在铁块上,结果使得周边地带日日夜夜叮噹不止,噪音不息。


以威尔登森林为中心,从16世纪中期起,铁器打造业逐渐改变着这个地区的景观,具有历史头脑的旅行者可以看出大量的遗迹。


到17世纪末,工业景观更为明显。1677年,亚兰顿认为,以达德利(Dudley)为圆心半径10英里的地区,和英格兰中部4个农耕郡相比,人口更多,“每年收回的钱也更多”。这当然有点夸张,不过它还是准确无误地表明,黑乡(虽然那个时候这一称号还没被发明出来)已在形成之中。


早期的工业景观和那些使用蒸汽力产生的景观截然不同。它们显示,居住点密集地扩散,小屋和小农庄散布各处,“田地相应地被划分成小农场和小牧场”。那是一片“忙碌”的景观,充满细节,活动频繁,好像勃鲁盖尔的一幅画,而不是工厂和贫民窟的大聚集。在早年岁月,黑乡仍然是乡村,


一片处于工业化进程中的乡村地带。铁器打造村日益串连成一张网,集镇和煤矿相邻,制钉工人和其他乡村工人的小屋逐步地、非常缓慢地覆盖了山野和荒地。


典型的形象便是那些既是匠人又是农民的人,比如说既是铁匠又有一小片土地,半农半工,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因此便有了这幅图景中种种微小的细节。在黑乡的边缘,例如在位于达德利西北山上的下格诺(Lower Gornal)小村,人们还能找到这种景观的痕迹。


笛福向我们描绘了安妮女王时期或稍后的一幅绝妙的工业景观画面,这是在动力机械发明引起革命性的变化之前,哈利法克斯周边布业发展的景观:


我们发现,越靠近哈利法克斯,房子就越密集,每一个低洼处的村子也就越大;不仅如此,甚至连各面都十分陡峭的山崖两边也布满了房屋,十分稠密;这是因为土地被分成极小的圈围地,每块大概两英亩到六七英亩,很少超过这个面积,而每三四块地就有一栋所属的房子。


……至于为何要将土地分得这么小,将人们的住所弄得这样分散,这还不是为了布业经营的方便,人们一般都在这里面忙碌着。


这幅独特的景观在起源上有两个源头,一是露出地表的煤矿,二是遍布各处甚至山顶的流水。笛福在他经过的每座房子边都发现了一股涓涓细流。


如果那房子高于路面,那么水就从房子流出,穿过路面流到另一所房子中;如果房子地势较低,那么水就从远处其他地势高的房子流下来;每一所规模可观的房子里都有一座制造厂或工场(work-house),因为缺了水它们什么活计都干不了,所以那股涓涓细流被水沟和水管分成许多支流,结果就是,没有哪座房屋没有一条小河——如果我可以这么叫它的话——流淌进去,穿过它们的工场。


由于种种原因,比起位置较低的矿,在山顶附近的煤矿更为人青睐。那里的煤更容易开采,排水的困难更小,驮马轻装上山,担重物下山效率也更高。每一个布商都有一两匹马来从矿里驮出煤,将羊毛取回家,从市场运出货,把线送到纺织工那里,布送到漂洗机处,最后再送到布市上售卖。他常常也会养两三头牛以供家用,这就需要房子周围有两三块或四块圈围地。


考虑到每个住所都既有火又有水的事实,不难猜想他们为什么要在最高的山顶分散地居住。……在那些工场主的场房之间,同样散布着大量的小屋小宅,其中居住着受雇佣的工人及其妻女。这些家眷们一刻不停地忙着清理羊毛纤维、纺线等等,因此没有一个人的手闲着,从最小的到最老的,人人都能为自己赚取面包,只要是四岁以上的小孩,便能够帮忙劳动。……我们爬上第三座山以后,看到了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像之前的一样布满了山的每一边,每户和每户间只隔着能交谈的距离。并且……我们在每个房子中几乎都可以看到一台拉幅机,几乎每台拉幅机上都有一块布料,或一块克尔赛手织粗呢,或一块斜纹薄呢,因为它们是那种乡村劳动的三样物件。阳光从山中闪耀而过,我可以说,是照耀着我们(那白色反射着它的光芒),我想,这是我所曾见过的最令人愉快的景色。因为那些山,如我所说,高高低低如此密集,而河谷一会儿从这边露出来,一会儿从那边露出来,因此有时候我们在这一面能看到两三英里;有时候在那一面能看得更远;有时候就像圣吉尔斯教堂(St Giles’s)附近叫作七晷场的那些道路。我们可以通过周围几乎每一个方向的通道来观看,而不管用哪种方式看,向上看到顶端,向下看到底部,所见的景致都差不多:不可胜数的房屋和拉幅机,以及每台拉幅机上的白色布料。



图1. 约克郡西部戈尔卡(Golcar)的一栋18世纪后期纺织工的小屋:这是在家纺纱织布的家庭手工业遗迹。上面那层的长窗户的设计,是为了让光线最大限度地照到工作中的织布机上。


格洛斯特郡斯特劳德河(Stroud Water)的陡峭河谷中一定出现过非常相似的景象,不过笛福并不打算详细描述它,只是简单地说,“那条河沿岸差不多20英里都有布商”,西利亚·芬尼斯沿着从格洛斯特到巴斯的高地上的那条高高的道路穿行,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一景象。


水力的开发与早期的工厂


大多数工业领域的早期发明——除了像铁器打造业那样需要大量的固定资本的行业——都对小人物有利,或者至少能让他自行其是。在纺织业中,凯伊的飞梭(1733年)和哈格里夫斯的珍妮纺纱机(1767年)使家内佣工不用去制造厂或工厂,足不出户也能提高产量。直到水力在机械中得到应用,其后机器的尺寸大幅增大,人们才开始将大工厂视作景观的一部分。在那之前,最大的生产单位是笛福在约克郡所称的“工场”(workhouse)。尽管如此,大变革就要到来了。


英格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厂是1718—1722年在德比郡为约翰·隆比和托马斯·隆比(John and Thomas Lombe)修建的缫丝厂。该建筑大概有五六层高,雇佣了300人,由德温特河的水力驱动。据芒图说,从各方面考虑,这都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工厂,既有自动化的工具和连续不断的无限产出,也有按功能分门别类的专业化操作。50年内,有几个缫丝厂建了起来,它们雇佣了400—800人,不过丝织业是次要的,没能催生工厂制度。其实,当动力普及到棉纺织业、毛纺织业和炼铁业的时候,乡村面貌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变化,而这直到18世纪70年代才发生。


1765年,在伯明翰周围还未被强夺的乡村地带,马修·博尔顿(Mathew Boulton)开办了他那伟大的索霍工厂(Soho Factory),不久后开始制造蒸汽机。1769年,在波特里斯的伊特鲁里亚(Etruria),韦奇伍德新创办的大工厂开工了。1768年,在诺丁汉,理查德·阿克莱特(Richard Arkwright),新兴工业资产阶级的最伟大的代表,建起了他的第一个纺纱厂,以马力驱动;1771年,在德比郡的克隆福德(Cromford),他开设了第二个工厂,而这个工厂的规模要大得多,并用水力驱动。18世纪60年代,达比家族(Darbys)也将他们在什罗普郡煤炭溪谷(Coalbrookdale)的炼铁厂扩建成了全英格兰最大的工厂。有了这4个大工厂,现代工业景观才算是开始出现了。


新的制造厂、工厂和工场往往倾向于在多少有些偏僻的地方选址,这部分是出于对动力供应的考虑,需要建在下落的溪流附近,后来则是为了逃脱过于严密的审查和规定的约束。奔宁山脉的煤炭溪谷,那时是一个诗情画意的美丽河谷,因为这里有湍急的溪流汇入可通航的塞汶河宽阔的河道中,所以被达比家族选作铁器打造的基址。这样,在位于奔宁山脉每一边的荒原河谷的上游地带,人们会看到一些早期的制造厂,它们通常都没有窗户,今天都被废弃。铁器打造业需要水,一方面是因为需要动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运输沉重的原料。这幅景色消失后没多久,诗人们就纷纷哀悼它。安娜·西沃德,“里奇菲尔德的天鹅”,大约在1785年写就的诗中为“煤炭河谷”感到痛心:


那过度优雅,超乎完美的景色啊

你这遭到损毁的煤炭河谷!在一小时之内,

那不祥的美丽,那悦耳的歌声,

财神买断了你们的余韵!

在长满茵茵绿草的小径上,在原始森林郁郁葱葱的幽谷中,

那圆滚滚的小丘,那咕嘟作响的喷泉,那岩石,那溪流,

大伙儿都安眠吧!

煤烟色的部落已侵入到,

这温柔、浪漫、神圣的景色之中……


大约10年前,亚瑟·杨已注意到了那片景观的自然之美和人类施加于它的行为之间的不协调之处,不过他也看到了——而画家们也即将看到——肆意成长的工业景观所催生的有几分壮丽的景色。“(煤炭河谷的)底部满是各种各样的恐怖艺术。锻铁炉、制造厂等等因庞大的机器隆隆作响,熔炉因煤炭的燃烧窜出熊熊火焰,还有石灰窑排出的滚滚烟雾,这一切都令人叹为观止。”


新产业因规模带来了一些直观的变化,其中有些是始料未及的。大量的固定资本被投入厂房和机器之中,加之水力不像人力需要休息的事实,使这些新的建筑得以夜以继日地开工。因此,人们开始排班,而那些高耸的堡垒似的建筑在夜晚从上到下都灯火通明,为那些有闲暇置身事外,并公正地思考其内在意义的旁观者提供了激动人心的新看点。于是,我们得知,德比的约瑟夫·怀特(Joseph Wright)早在1780年就画出了阿克莱特棉纺织厂的夜景——一排排小黄灯在德温特河谷难以追忆的乡村黑暗之中闪烁;现如今,人们在日落之后从奔宁山脉的荒原上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灯光,而那些小黄灯是其孤零零的先导。正是在1792年,威廉·默多克(William Murdoch)证实了使用煤气点灯的可行性,并且夜间工作从这个新世纪之初迅速扩展开来。而怀特在1789年完成的这幅画清晰地表明,克隆福德工厂在晚间被照得通明。


华兹华斯在他的第八本诗集《远游》(The Excursion)中,看到了这浪漫景色的另一面:


当夜幕缓缓降临亲抚山谷,

当鸟归巢兽入穴万物歇息,

那守时的繁星迅速出现,

在夜空中闪烁——

没有干扰,未曾被干扰。

它们这群安静的伙伴

仿佛为安慰心灵而听从了宁静的告诫,

这心灵属于眼观六路的人类,万物的灵长。

接着,在许多一度宁静的地区,

人们本以为它弥漫着质朴恬静

还有发人幽思的寂静,

而一道不自然的光

照耀着劳工们从未闭合的双眼,

从巨大建筑的多扇窗户中透出。

时钟在指定的时刻响起,

比宵禁钟声宣告的诺曼征服者严峻的谕旨更为严厉:

没有停歇的辛苦工作仍要继续!

这时当日的佣工鱼贯而出。

当他们从灯火通明的建筑物中出来时

在拥挤的门口和院子里新的一群迎头而上,

——在这里,那条隆隆作响的溪流,

那转动着许许多多令人头晕目眩的轮子的溪流,

就像一个受困的精灵,

在下面岩石中的河床上怒目而视。

男人,女人,年轻人,母亲和小孩,男孩和女孩

走进这里,各自干起惯常的苦差事。

这个王国的至高宠儿

是利润,在供奉着它的神庙内

献上了没完没了的牺牲品。


1792年,阿克莱特的儿子在他父亲去世后修建了“一栋非常优雅的宅第”,能够尽览他的工厂;这酷似约西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ewood)在伯斯勒姆(Burslem)附近距离他的新陶瓷厂200码的地方建的伊特鲁里亚府(Etruria Hall)。早期的工厂主对他们的成就颇为自豪,喜欢将它们尽收眼底(现如今,他们则尽一切努力远离这些地方)。马修·博尔顿的住处离他在索霍的工厂很近;他的儿子却在牛津郡买了地产,还有名为大提乌(Great Tew)的乡间宅第,靠四轮大马车往来,这马车仍保留在那里的马厩中。没过多久,新工厂的丑陋、肮脏和破败就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雇主们纷纷迁走。伊特鲁里亚府还矗立在一片恶魔般丑陋的景观之中,背后不是一排排的绿树,而是比它自己还要高的煤矿山;它的前方也没有一片装饰性的水面,只有一处肮脏的“水流”(flash),因下面的煤矿开采造成的地面下陷而出现,随煤尘累积而变黑。



图2. 伯斯勒姆附近的伊特鲁里亚府,由约西亚·韦奇伍德建造,面朝着他的新陶瓷厂(1769年)。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开阔的乡村。现在,这里已被肮脏的煤矿占据,这栋房子也为煤矿委员会所有。


在纺织业区,新的工业景观位于河谷底部,相比起来,在笛福时代,这里还为人忽视,当时最密集的定居点坐落在山腰上。这时候,在下面谷底,出现了新兴的多层高的工厂,其中许多漂亮的建筑与那个时代简朴的乡村房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在这些工厂周围,诞生了几条小街,街上有一些给工人居住的小屋,它们很快就盖了起来,看上去像是直接建在地面上,而没有一点地基;不过还未出现拥堵现象。水力时代催生了小村子,即最小的村落,它们聚集在新工厂的周围。譬如,在下莱恩的阿什顿村(Ashton-under-Lyne)周围,——那是一处据计算在半径10英里范围内有近百座棉纺厂的地方,全都位于泰姆河(the river Tame)及其支流——我们看到了建于18世纪90年代的小村,叫波士顿、查尔斯顿和伯特尼湾,这些名字意味深长。


位于贝尔珀(Belper)正南德温特河谷的米尔福德(Milford),是一个18世纪晚期的工业村庄,它完完整整,几乎保留了原样。在1781年之前,这里只有8所房子,不过正是在那一年,斯特拉特家族(the Strutts)——一度曾与那时还很贫穷的阿克莱特结成生意伙伴——建起了至今还屹立在那里的大纺织厂。他们还为工人建了一大批小屋,为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建了一座一位论派小教堂,为孩子们建了一所学校,为他们自己建了一所大宅。它属于美国人所谓的“公司城”;而且,可以被视为当时开明的雇主们这类行为的典范。


米尔福德以北一英里左右是那座贝尔珀小镇。直到1776年,这里还是个穷地方,住的主要是制钉工人。然后杰迪代亚·斯特拉特(Jedidiah Strutt)来到了这里;他曾在德温特河建了一座纺织厂,不久之后又建了三座。在贝尔珀这里,斯特拉特家族也修了一座小教堂、日校和主日学校,还有另一座大宅。在该镇的北端,矗立着他们的一座18世纪的大工厂——现今名为英格兰棉纺公司(the English Sewing Cotton Company),该建筑体现了几个全新的引人注目的特色。到1811年,贝尔珀是德比郡的第二大城镇。



图3. 位于贝尔珀的杰迪代亚·斯特拉特的纺织厂(1776年),由水力驱动。它那浑圆的结构蕴含着一些革命性的想法。这是一栋试图防火的建筑,里面小隔间的设计是用来阻止在各处爆发的任何一场火灾蔓延的。此外,工头可说是坐在轮状结构的中轴上,这样就可以监视每一隔间中的工人。


德温特河谷因为有湍急的河流,从一开始就吸引很多大厂前来选址;河谷底部沿线,典型地反映了水力时代工业的历史。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像德比郡的怀特一样欣赏工厂发展的结果。尤维达尔·普赖斯在《论如画的景观》(Essays on Picturesque,1810年)一书中评论说:


当我想到这样一条像流经马特洛克的那条河一样有引人注目的自然美景的河流,再想到那七层高的建筑立在那里和立在其他漂亮的溪流上产生的效果,就忍不住觉得,在意图丑化令人陶醉的景色方面,再没有什么能胜过棉纺厂了;如果要为丑陋颁奖的话,由经济催生的这种天才的发明绝对会拔得头筹。


工厂在荒原下面偏远的河谷中涌现,小村子和村庄则很快聚集在它们周围。而初具规模的那些城镇也在吞食周边的土地。树木和篱笆不断被拔起,又短又直的红砖街区或粗砂岩街区每年都在成倍地增加,这一切甚至发生在蒸汽时代之前:谢菲尔德、伯明翰、利物浦、曼彻斯特,全都在飞速发展。据朗福德(Langford)说,“6个月的时间内曾访问过(伯明翰)的旅行者觉得他自己对她很熟悉,然而在春天放马吃草的地方,秋天可能就会碰到满大街的房屋”。在18世纪最后40年,该城镇人口翻了一番(1760年3.5万人;1801年7.3万人),但它的景观还远远不至于像它最终出现的那样黑暗恐怖。甚至在19世纪早期,在中产阶级居住的街区还能看到乡村“景色”,那些更古老的工人阶级的住宅至少还有花园。肮脏和过度拥挤是伴随着19世纪的蒸汽时代而来的。


从另一方面讲,谢菲尔德在安妮女王统治的时代“人口多,规模大”,而那里的房屋已被熔炉中的烟熏得“又黑又脏”,当时笛福曾在这里穿越而过。两代人之后,这里的人口翻了三番,城镇则长期为工业烟幕所笼罩。当安娜·西沃德看到它的时候:


阴沉的伍尔弗汉普顿点起闷燃的大火;

谢菲尔德烟雾蒙蒙,所处一片昏暗;

四周高山环绕,

她那盘旋的黑色花环凝结成雨

不时洒落玷污……


在兰开夏和波特里斯,最坏的状况尚未到来。当阿伊金写到乔利(Chorley)的时候(1795年),它是“一个整洁的小市镇”,那里的河流从优美的峡谷流过,转动着“几个制造厂、发动机和机器”。这里拥有兰开夏郡建立的第一座水力驱动的工厂(1777年)。普雷斯顿(Preston)是“一座修得极漂亮的城镇,有宽阔整齐的街道和许多尚好的房子。德比公爵在那里建了一幢巨大的现代宅第。它因为各种集会和其他的娱乐场所而显得生气勃勃,与其居住者高雅的生活方式相适应”。阿伊金指出,当时,纺织业刚刚到这个城镇落户。在该郡南部,那个将要成为最可怕之城镇的圣海伦斯(St Helens),才刚刚开始弄脏它的环境。1773年,在该村附近的拉文海德(Ravenhead),英国平板玻璃制造厂得以建立,其他的玻璃厂接踵而至。1780年前后,“一座规模极大的炼铜厂”建了起来,用来精炼从安格尔西岛帕里斯山(Paris mountain)运来的铜矿石。空气受到污染,所有绿色植物枯萎至死,每一条溪流皆因化学烟雾和废料的影响而恶臭难闻(图4)。在这里,特别是在波特里斯和黑乡,已显现了地狱景观的预兆。



图4. 兰开夏郡的圣海伦斯。化学工业和玻璃工业比其他任何工业制造的无用废料都要多,于是造就了这片恼人的景观。


蒸汽动力的应用与贫民窟的产生


水力本身并不产生任何烟雾或灰尘。只有像谢菲尔德的锻铁业这样直接用煤的行业所在的地方,城镇才会被熏黑,空气才会被污染;只有像采煤、玻璃制造和化工这样排出大量“废料”的行业所在的地方,景观中才会出现荒芜的“垃圾山”,也即废料在特定的地方不断堆积,直到堆出小型的山景;在老城镇威根周围,大范围的煤渣弃置场即是如此,人们讽刺地将它称作“威根阿尔卑斯”(Wigan Alps),后来它还出现在风景明信片上这一名称的下方,以示说明。不过,直到蒸汽动力普遍应用起来,这些景观才达到极其恐怖的地步。


虽然纽科门在18世纪早期就造出了第一台实用的蒸汽机,但它只能做前后或上下的简单运动,因此遁迹于地下,被用于矿井排水。虽然博尔顿和瓦特从1775年起开始制造蒸汽机,但是在许多年里,工业都还没有发生明显可见的变化。1775—1800年间,当他们的专利权届满之时,有321台蒸汽机造了出来。其中将近三分之一用于纺织厂,剩下的那些则分布在制铁业、煤矿、炼铜业、运河(用来抽水)与酿造厂。不过,即使纽科门的蒸汽机仍在继续制造,瓦特的蒸汽机遭到了剽窃,蒸汽力的应用在1800年既不普遍,也不彻底。对景观造成剧烈影响的蒸汽时代,实际上在19世纪早期才开始。


在这里,我们关注的并非蒸汽动力的应用对工业和英格兰经济的一般影响,而是它给景观带来的看得见的变化;这些在今天是非常明显的。蒸汽动力的应用使大工业成为可能,新的工厂和操纵它的劳动力得以大量聚集。这意味着工厂主不再需要在水流湍急的地方,特别是在人迹罕至的河谷的较高地段寻找动力,而在方便运煤的运河旁就可以找到,或直接在煤田本身就可以找到。这样就出现了华兹华斯所说的“社会企业”(Social Industry)。工厂主们不再需要走进荒地,去建造村庄或小村子来安置劳动力。他们往往将制造厂、工厂或工场建在现有城镇的边缘,工人则被安置在工厂四周空地上迅速建起来的排屋(terrace-house)街区。



图5. 斯塔福德郡伯斯勒姆的陶瓷业景观。应该借助一部高倍的阅读用放大镜,来仔细观察这幅令人沮丧的工业景观图。那里有一座教堂,1717年重建;当时陶瓷业十分红火,有43座小型制造厂,由家庭经营,工业革命发生后这些小厂被取代了。教堂院子旁边是寄宿学校,孩子们在附近玩耍。四周,他们的家和瓷窑混在一起;窑有其特有的瓶状外形,它们高过了住房的屋顶。一座被熏黑的英国国教教堂矗立在这景观的中央,它是为满足维多利亚时代不断增长的人口的需要而建的。破败的庭园占据了这幅画面的绝大部分。这里的景观毫无形式可言,通常被烟雾捂得严严实实。


工业在城镇的地势较低的地区蔓延发展,高地则留给富人居住,不过这还不是明显的“分区制”。在前铁路时代,大工业都需要在运河边选址,这既是为了方便煤炭和其他原料的输入,也是为了方便沉重的产品的输出。于是,它们选择了运河所在的平坦低洼之地。而且,当工厂主登场的时候,只有地势较低的地区才有空地,因为此前的几代人只要他们能够做到,都明智地避开在这些地方建房。这些地方也就在那里等待机会。此外,在平地上建厂比在山上建厂更容易,也更便宜。结果,工人阶级住房所在的大部分新街区都建在了排水不畅的土地上(不过除了那些受害者,任何人对这个问题都没有多加考虑),不久之后卫生状况就令人发指。贫民窟就这样产生了。贫民窟一词(slum)在19世纪20年代首次得到使用,它来源于古老的方言slump,意为“湿泥潭”。在低地德语、丹麦语和瑞典语中,slam一词意为“泥潭”,这大致描述了这些排水不畅地区之街区和院子的惨状。当然,几乎不必说,蒸汽时代的工厂主并不像乡村工厂所有者那样,将自己的住宅建在工厂附近。他宁愿住在“住宅高地”(residential heights),每天下山,去工厂。


不过,贫民窟一词绝不只是意味着泥泞肮脏的街区或院子,它还标示着房屋的某种特性。19世纪早期,作为建筑物的工人阶级住宅的质量在急剧下降。而水力时代的工厂主是在开阔的乡村地带为工人们建房的,譬如在克隆福德、梅勒(Mellor)和斯泰尔(Styal),在那些地方,其中许多房子可能还能看得到。那些房子,用阿什顿教授的话说,“既宜人又舒适”,甚至设计和比例结构都有一定的质量。工人阶级的这些尚好的住房建于18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些地方地价便宜,彼时建筑材料充足,而建筑行业中的工资相对较低,货币价值也较低。


随着1793年二十年战争的爆发,建筑行业中原材料的价格和工资全都开始迅速上涨。利率也上涨了,高利率的局面维持了一代之久。由于至少2/3的房租来源于利息费用,因此仅利率上涨一项就足以使工人阶级的住房在面积和质量上都大大下降,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经济租金”(economic rent)。此外,老城镇内部的土地正因稀缺而涨价,被敞田包围的城镇首当其冲,因此它们不可能向外生长(见第九章),而建筑用地价格的稳步上涨也进一步促使借款成本上涨。还有可能是由于新的一类投机商大批进入建筑行业,他们试图从前所未有的对廉价房的需求中榨取高额利润,因此使情况甚至毫无必要地变得更加糟糕。没有人研究过这类特殊的寄生虫,不清楚他如何工作,或者他发的是什么财。人们常常疑惑不解,现如今他的富裕的子孙后代是何等的健忘,或者说是无知,以至于对其财富的来源一无所知。他们的祖先可是相当有利的研究对象。


劣质材料,偷工减料,以及粗糙的做工,这一切降低了建筑成本。19世纪二三十年代,伯明翰一些院子里的房屋行情看涨,每一间造价60镑。伯明翰有特别多的封闭的、又黑又脏的院子,19世纪30年代该城中有两千多个这种院子。为了在每一块昂贵的土地上最大限度地造房,这些院子里的许多房子都是背靠背而建的。当地的医疗工作人员非但不反对这种建筑,还因为它的廉价而大加推崇。最初,其中一些房屋还有一点糊弄人的亮点,不过其低劣的质量很快就暴露出来,人们住进去后房子很快就朽坏了。体面的人一旦有可能就搬了出去,生而邋遢的人搬了进来。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精明的建筑商,过不了几年贫民窟泥潭就会蔓延开来。


老城镇中的空地迅速消失。伯明翰的最后一片荒野在1799年被圈围,其上立即建起了8个新街区。兰开夏郡各城镇周围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古老的公地被私人投机者圈围、夺占,用来建房,奥尔德姆镇(Oldham)即是如此。只有普雷斯顿设法从这些贪婪的家伙手中将公地挽救下来,最终将其中的一部分转变成了公园。


因砖块和砂浆的进逼而消失的不仅是公地,还有18世纪资产阶级的大园子。巴斯克维尔,那个著名的伯明翰印刷商的宅第在1788年被出售,周围7英亩的土地在广告中被宣传为“一处建房的绝佳场所”。在这些古老的城镇,中产阶级的大宅子也被分隔成供出租的房间,以安置大批的人口;这些大宅的花园和果园上则立起了工厂和仓库。逐渐地,工业城镇的其他特征一一添加进来:如英国国教会的教堂、非国教徒的小礼拜堂、学校和公共建筑。19世纪40年代有了公园,不久之后又出现了公共图书馆;更晚一点或许还出现了雄伟的市政厅,作为建筑物,任何时候都不能轻视它。


在工业化的英格兰北部和中部地区,全新的城镇由小村子发展而来。1830年,米德尔斯伯勒还是立在尚未受到污染的蒂斯河岸边的一座农庄,到1880年它发展成一个有五万多人口的城镇。巴罗因弗内斯也同样由一栋房屋发展而来,到19世纪40年代成长为一个大约300人的渔村,1878年则成了有4万人的城镇。南希尔兹、圣海伦斯和伯肯黑德(Birkenhead)都是在19世纪前半叶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起来的城镇。“与此同时”,华兹华斯在《远游》(1814年)中写道:


与此同时,在社会企业的命令下,

出现了多么快、多么大的增长啊!

一些又小又破的村子,

一转眼就变成了大城镇,

连绵不断,紧密相连,

遮住了数里格的地面

——正是在那里,从前无人定居之所,

出现了大量凌乱的房屋,

仿佛森林中的树一般,

分布在广阔的空地上。

无休止的火焰燃起的浓烟

长期飘浮在城镇的上空,

多得好像清晨阳光中闪烁的雾气。

旅行者无论走到哪里,

都看到荒野已被清除,

抑或完全消失……




图6. 兰开夏郡普雷斯顿的棉纺厂和维多利亚时期工人阶级的住房。18世纪的普雷斯顿是“一个时尚的汇聚地”。阿伊金在1795年说,这是“一座修得极漂亮的城镇……因为各种集会和其他的娱乐场所而生气勃勃,与其居住者高雅的生活方式相适应”。德比公爵在这里有一所城镇宅第。1777年棉纺业引进时,这里有6千名居民。100年后,这里有9万人,这座城镇也因罢工而名声不佳。图中的住房肯定解释了很多:既没有好到令人幸福,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


大城镇并非工业景观的唯一代表,因为在它们之间还延伸着数英里的被毁坏、被污染的乡村,那里有采矿业和其他工业排放的大量的废弃物,大片的被称为“亮光”(flashes)的脏兮兮的积水——因下面采矿造成的地面塌陷而起,废弃不用的坑道矿井,以及荒废已久、死水一潭的运河。从利兹到谢菲尔德的火车之旅完整地展现了这样的一处19世纪景观。那即是在兰开夏郡的因斯镇(Ince),那里今天有23个覆盖了199英亩的坑道矿井,一个覆盖了6英亩的巨大的工业矿渣堆,因采矿塌陷而沉到水下或成为沼泽的近250英亩土地,另外的受洪水威胁的150英亩土地,以及36个废弃不用的坑道矿井。这是一幅因采煤而造成的景观。至于黑乡,人们几乎难以着手描述它。在《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中(1841年),狄更斯对它的描述令人毛骨悚然,当时,它达到了丑陋、肮脏以及人类堕落的最低点。早期工厂主并非“对乡村的魅力无动于衷,阿克莱特的企业并没怎么破坏克隆福德的美景和米勒笔下的溪谷。戈伊特河和博林河的延伸应部分归功于奥尔德诺和格雷格斯(Gregs)”。但后来的工厂主,蒸汽时代的继承者,则绝对异常地麻木不仁。任何顾虑都冲淡不了他们对钱财的渴望;他们只顾赚钱,而将肮脏污秽留给了后人。


工业景观并不仅限于英格兰的北部和西米德兰。譬如,在康沃尔郡,人们就能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工业景观,一种已无生命力,另一种还生气勃勃。整个康沃尔郡中部,特别是圣奥斯托尔镇(St Austell)西北的地区,是瓷土工业的弃土堆所在之处,人们所见的简直就是月球景观,它在远离该郡任何一座山头的地平线上隐约闪现(图7)。已消亡的锡矿业塑造的景观同样惊悚:没有窗户的机车房,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庞大的烟囱体,旧采矿村的破败的小屋以及怪石嶙峋的废石堆——这纯粹是19世纪的景观,也许因其环境的缘故而在英格兰所有工业景观中最为引人注目。它并不丑陋,反而具有一种相当忧郁的美。一越过德文郡边境,就是塔维斯托克西部布兰奇当(Blanchdown)的古老的采矿景观。在那里,19世纪中期“德文郡大联合”曾是全世界最富裕的铜矿企业;现如今那蔓延数英里的废石堆创造出一种它自己独有的寂静荒芜之美,狐狸和蛇蝎在破败的房屋和屋间空地上作祟。



图7. 圣奥斯托尔镇附近的瓷土景观:工业造成了大量贫瘠的荒地,其上寸草不生,不过它有一个优点:雪白雪白,在太阳下会闪闪发光。远看的话,几乎就是月球上的景观。


正如亚瑟·杨看到的,当工业的丑陋外观变得宏伟壮丽时,它也有那么一点美感。的确,这种新景观造出了一些出色的引人注目的成分。架设于浓烟滚滚的斯托克波特镇(Stockport)上的铁路高架桥(图8);或者从北部荒原高地上眺望的布拉德福德(Bredford)的夜景;或者在东部环线南行列车上看到的冬日夜晚诺丁汉的烟雾弥漫的剪影;或者阴暗的早晨十分忙碌的谢菲尔德城;甚至(有时人们会如此认为)维多利亚城镇中工人阶级的红砖房所在的用煤气灯照明的长街景色——街上没有一棵树,也看不到一丛灌木,只有那些灯在被秋日晚风吹得苍白的人行道上闪烁,诸如此类的景观,莫不让人觉得有那么点美。



图8. 1848年的斯托克波特:工业和铁路一同造出了该城景观中出色的引人注目的新成分。



〇本文为霍斯金斯《英格兰景观的形成》 第七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梅雪芹、刘梦霏译。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图为英国艺术家L. S. Lowry于1955年创作的Industrial Landscape。[图源:tate.org.uk]


〇编辑 / 排版:宋凝

〇审核:海屿  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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